|走神
(刊登於本期《字花》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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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走了。
回想起來,是一波迅速且確實的撤離。當世界挺過一場毀滅性的災難,每個國家開始緩慢重整秩序,國與國之間試著重新串連起來的忙亂中,神早一步離開了。
最先發難的是小鎮的某一個乩身,連續數週,她先是感覺訊號斷斷續續,難以連線,傳來的訊息十分破碎。最慘烈的那次也是最後一次,降駕到一半,突然沒了。像是拔牙手術中途,麻醉全消的清醒,她站在主殿前,切實地感到孤身一人,遠方的訊號源,真的什麼都沒有了。她繞圈圈,她踱步,她重新來過,皆無用。
起初沒有人相信她。宮廟裡的其他人快速推論,果然還是不能用女性乩身。
狀況漸漸傳開,其他仍舊可以問事的所在,問出來的全部背道而馳,甚至出現異象。沒過多久,連異象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困擾無解的時刻該怎麼辦?人們於是更加依賴大數據。
年復一年,許多詞彙逐漸被堆疊成另一個語義。
課堂上,老師詢問眾學生,信仰是什麼?幾乎同一時間,桌前投射出大小不一的圖案。許多相似的,是目前當紅的歌唱團體成員,也有知名演員,漫畫人物,甚至有政治人物。老師笑著一揮手,虛空就被收拾,連殘影都不剩下。光是消除殘影,就花了多年技術去研究,飛蚊症不再是教師必有的職業傷害。
教室的主畫面出現色彩繽紛、風格各異的神明塑像,老師解釋,不很久以前,有過供奉這些偶像的信仰。人們會在廟宇、教堂、禮拜寺等空間,對著實體的偶像、象徵物,或者一面牆壁進行儀式,在此尋求問題的答案,甚至心靈的平靜。文化課的基本教材大致如此,下一課談民族。
要不要對十歲左右的學生施行傳統教育,官方與民間數度激辯。支持者認為,需要理解舊社會的文化建構,才是真正的文化教育。反對者則認為,對年幼的兒童談論傳統信仰,只會造成人格養成的混淆。最後得出一個折衷版本,教,但不深入教,以概論的方式帶過。反正這是資訊全面平權的時代,有興趣的學生可以自行查詢。
放學時間,學生們各自回家,沒有路隊,三三兩兩地走。交通工具會自行偵測並避開生物,安全系統不斷精進升級,車禍早已經是歷史名詞。iGod系統覆蓋率在多年前已達100%,內化的生命體徵檢測裝置,讓人類的壽命一口氣延展至自然的極限。再長就進入器官複製的道德議題,仍屬爭論不休的領域。
十歲的小甯在放學途中路過舊城區,附近居民習慣將不要的傢俱物件丟棄在此地,小甯跟同學們喜歡來此做尋寶遊戲。空地中央有棵大榕樹,枝葉橫生,成為整年暑熱的最好遮蔽。
此地的更新計畫在多年前擱置,連棟大樓的後半部已被拆毀,卻意外保留前半的結構體。從正面看過去,一樓的店招外觀狀況良好,服飾店櫥窗仍有展示商品,雜貨店玻璃罐內的糖果零食鮮豔有光澤。抬頭看,某戶前陽台,竟還有緊急搬遷來不及收回的兒童衣物,另一戶陽台的植物,在無人照料下,照樣發出新葉。孩子們也曾試著進入空置的大樓,無奈四面八方均被封死,無處可入。整排大樓就是一座巨大的展示櫥窗,成為本城的特色文史景點。
小甯在新增的物件山中,看見一張熟悉的臉。她小心翼翼將整尊塑像挖出,一查,原來這個長鬚金袍的塑像名為福德正神。她趕著回家,無暇多做處理,將塑像藏回了衣物堆。
隔日為校外教學,全班去參觀博物館。有佔滿整間展覽室的電腦主機,可以實際敲打出聲響的鍵盤,還有巨型的實體螢幕。走到最後一個展間前,導師問,手機是什麼?眾人皆舉起手。導師笑著說明,過去的手機真的是一種機器,過去的人需要靠實體的機器通話以及查詢。
導師帶大家走進挑高三層樓的巨型展間,世界上最後一批被使用的手機,被灌膠封存成一座小山。帶著神秘光澤的牆面,盡數由過往的手機拼貼而成。導師指著其中一款機型,懷念地說,他用過這種機器與人通話。
導覽的空檔,小甯忙著跟同學們討論她的新發現。有人很快地查到福德正神又名土地公,找出各式各樣的圖像。從這些圖像他們歸納出,土地公常常待在樹下的小空間。
放學後,他們用廢棄桌板跟石塊,在榕樹鬚根的小洞搭出屋頂,將塑像放了進去。沒有特別說出口,但他們隱隱感覺到,這個新遊戲不能讓成人參與。孩子們開始特別留意周邊,帶來可用的資源以裝潢樹下的小房間。
遊戲在不久後碰到了瓶頸,他們不知道該搜尋什麼才能獲得更多資訊。下課後他們圍著老師,詢問課綱裡沒提到的許多細節。老師拋出了新詞彙:「祭拜」。
板材好找,他們用撿來的小板凳作為供桌,將吃剩的營養午餐、挑食不吃的水果,擺放在土地公桌前。香爐則實在難尋,翻找過舊城區的廢物堆,還是沒有近似之物。他們決定電繪,再趁著導師不注意的空檔,將香爐立體列印出來。形體可模擬,氣味難再製,拜拜用的線香實在遍尋不著,也難以製作。他們拔了一些長型的堅韌野草,硬是立在香爐裡。
他們不時來樹下遊玩,帶來吃食,強化空間結構。沒有新的遊戲玩法,小廟倒是愈來愈像樣。
某日有人在樹洞裡撈到十元硬幣,這個國家不採用實體貨幣已經很多年了,想必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遺留物。以圖像搜尋得知,幣面上的頭像惡名昭彰。他們不懂,為什麼要將這樣的人物到處流通?不過這一點點疑惑,很快就被其他資訊掩蓋。他們發現硬幣可以用來跟土地公溝通,一正一反代表正面意涵,若兩正或兩反,則是失敗。他們胡亂地發問,發現答案意外地準確。
小甯不信,開啟當日分發的作業檔,投擲硬幣問著選擇題,A、否,B、否、C,是。或者也有緊湊的,A、是。每一次回答,右上角都跳出正確的綠色圓圈。土地公的答題正確率是百分之百。
消息漸漸傳開,高年級的學長姐們也會來此,使用珍貴的硬幣與神溝通。問的問題更為抽象了,通常都是喜歡或暗戀的是非題。
問神的小隊愈來愈長,小廟前堆滿小學生們熱愛的吃食,不意外地都是甜食,布丁、巧克力、汽水,孩子們的每日攝取糖量被嚴格控管,多餘的食物在此堆成一落落小塔,想要的人可以自行取用。畢竟這是個無人在乎的舊城區,孩子們以自己的規則維持秩序。
他們也想過要找出更多土地公,可以比較順暢地消化這些問題。小甯搜尋過資料庫,問過老師,甚至大費周章去圖書館翻找古舊的紙本書籍,沒有人知道其他神像的下落。
由宗教場所改建成的健身中心,也找不到蛛絲馬跡。屋頂上的剪黏或是門片的畫作尚在,那是作為傳統藝術保存的項目,但神像們似乎全員消失。神離去後,信仰退潮,作為具體代表的神像一波接著一波消失了。人們懼怕未知的內裝,也曾經轉化成憤怒,神像被丟棄在各處,在河流中漂流,堆成垃圾山,最常見的,是直接丟在香爐裡焚香一併燒毀。時至今日,健康才是最普遍的全球信仰,所有的儀器都不斷在創新前進,唯有肉體,仍舊需要傳統方式的鍛鍊。
也不是一無所獲,小甯在厚厚的民俗信仰書籍中,翻到另一個突破的可能。
秋高氣爽的下午,放學的小學生們再次聚集在榕樹下,小甯指揮大家鋪平榕樹前的沙地,要非常平整,非常一絲不苟。接著她點名兩個牢靠的高年級生,一左一右,輕輕扶住木椅的兩邊。
如同丟出一個短訊那樣的輕鬆,小甯問:你好嗎?
樹上有電子蟬的叫聲,風吹過來有焚燒過什麼的味道,大概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或者沒有,在漫長的沉默過後,椅子笨拙的移動,然後停止。眾生探頭,無人參透這個神諭的用意。
沙地上有淺淺的痕跡,上書:QQ。
(全文完。)
遮光器土偶博物館 在 世界,進行中 The Ongoing World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201406 ‧ Arequipa ‧ 山上的孩子 Part I]
12歲的胡安妮塔(Juanita)嚥下盤子裡最後一口蔬菜,在祭司陪同下啟程,在嚴寒中前往海拔6309公尺的安姆帕托(Ampato)山頂。鄰近的埃爾米斯蒂火山(El Misti)與薩班卡亞火山(Sabancaya)幾年前大爆發,飄附在山頭的火山灰容易吸熱,讓積雪不易生成,他們的每一步,都踩在冰渣般的鬆散積雪上。
這兩座火山噴發也決定了她的命運─遮天的火山灰造成氣候異變,帶來漫長的乾旱期。草場枯死,賴以為生的融雪水泉變得稀少,還嚴重汙染。所以她被帶來獻給Apu,人們相信,只要取悅這位掌管天氣與水源的神祇,就能得到穀牧豐收,也情願獻上最寶貴的祭品─生命。
純潔無邪的孩子是最高貴的祭品,在胡安妮塔成長的印加帝國,被選中獻祭是種榮耀。每逢氣候異常,農夫與牧者無以為繼,就會有孩子被帶到山上,接著─或者人們這麼相信著─降雨就回復正常。生命之源的泉水如同女性的生育能力,提供水源的山脈,一般由女性神靈主掌。在她居住的帝國中南部區域,人們認為只要犧牲一名年輕女性,安撫山神之怒,就能保住全區的收成,而安姆帕托是這一帶最重要的山神之一。
胡安妮塔約略在1450到1480年間出生,那時的印加帝國屬於擴張時期,這類結合信仰、奉獻與恐懼的統治方式,其實也是一種政治手段,確保人民服從。
不知道胡安妮塔是如何頂著高海拔與嚴寒行進的,但後來的研究者在她身上的編織袋中找到一些能緩解高山症的古柯葉。將近8小時後,他們終於抵達山頂的火山口,祭司架設祭壇時,隨行者為胡安妮塔穿戴色彩絢麗的紅白條紋羊駝毛披肩,並用銀扣固定,這是印加帝國首府庫斯科當前最好的紡織品款式。她的頭髮紮成長辮,用一根細羊駝毛固定在腰帶上,頭上戴著裝飾著紅金剛鸚鵡羽毛的帽子。
最後,隨行者為她裹一層鮮豔的墓葬掛毯,掛毯與她的身體間是精細的陪葬物品,包括碗、別針和用金、銀與貝殼製成的小雕像。她的衣物都比她的身型略大,或許大家認為她會在另一個世界長大成人吧。印加人相信,被獻祭的孩子不會真正死亡,而是成為人類與Apu之間的傳譯者,協助人與神之間的溝通,在祭神時也會一併敬拜祂們。
當一切安排妥當,胡安妮塔來到祭壇前,一手緊緊攥住她的披肩,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緊張,或是一種決心的展示。祭司讓她喝下一杯chicha烈酒,接著她的頭受到一記重擊,一切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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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妮塔死後,火山灰漸漸消散,降雨重新恢復。冰層反覆結凍與解凍,山頂的祭壇最終垮塌下來,胡安妮塔與陪葬品滾落,被新的冰層覆蓋,直到500年後再一次的火山噴發才重現人間。
找到胡安妮塔的是美國人類學家約翰・賴因哈德(Johan Reinhard)與助手米格爾‧札拉特(Miguel Zarate),賴因哈德是實踐型的人類學家,將登山與人類學這兩項愛好緊密結合,在找到胡安妮塔之前,他已在祕魯、阿根廷等地研究並發現印加帝國的獻祭孩童木乃伊。
1995年,賴因哈德與札拉特來到安姆帕托山,鄰近的火山正在噴發,山脊覆蓋的火山灰正在加速積雪融化─就跟胡安妮塔獻祭時的情景相同。兩人在山脊找到人偶陪葬品,接著在火山口內瞥見一團布料,兩人撥開厚重的墓葬掛毯,露出胡安妮塔的臉。
滾落火山口後,胡安妮塔的臉很長一段時間曝曬在陽光下,臉部肌膚已變得如羊皮紙一般乾燥,但包裹在掛毯裡的皮膚、器官、組織、血液、頭髮都保存得相當完好。賴因哈德與札拉特將胡安妮塔與結凍的土壤分離,並決定將她帶下山,冰凍的身體與眾多陪葬品,讓胡安妮塔的重量多達40公斤,兩人花了60多個小時搬運,終於趕在胡安妮塔的身體解凍前,將她從6000多公尺高的山頂帶回位在祕魯阿雷基帕(Arequipa)的實驗室。
胡安妮塔被送往美國進行精密的分析研究,她在當時是保存得最完善的印加木乃伊,從血液到衣著,都讓印加人的種族來歷、生活型態、祭祀文化等研究向前邁進一大步。
現在胡安妮塔被送回祕魯,在安地斯聖殿博物館(Museo Santuarios Andinos)展覽。她被保存在一個玻璃展示櫃中,旁邊環繞著她的故事介紹。不知道是因為嚴寒脫水或是她弓身躺臥的姿態,胡安妮塔的樣子比我想像中還嬌小很多,這麼瘦小的12歲女孩,在她朝海拔6000公尺前進,每跨前一步就離命運近一步那刻,她是懷抱什麼樣的心情看待這一切呢?
但無論從過去或現在的角度來看,她的犧牲固然殘酷,卻都是有意義的。人類與Apu之間傳譯者的胡安妮塔,現在也是當代人與印加歷史之間的傳譯者了。
#博物館內不能拍照
#想看胡安妮塔的照片可搜尋mummy_Juani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