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光是從黑暗中某處誕生的」，姊姊維拉向弟弟亞歷山大這樣說。一切生於黑暗，一切從黑暗裡汲取養分，好像成長也是這麼一回事。路在那裡，滿懷玄機地在那裡。你不知道這旅程要傷你還是領你去高處，但你還是去了。離開家，搭著火車，來到山雲壯闊的東邊。
也許和維拉與亞歷山大一樣，他們相信在德國會有他們的父親，而我相信在花蓮會有我自己的容身之處。某種程度上來看，我們都相信著著某種虛無，這不曾所見，充塞想像之物。那些形狀是我們賦予的，就像維拉在火車上默默說了三次：「我們真的很想你」。對著自己從未見過的父親，給予他一個美好的形狀，而相對於靠近自己的，他們的母親，他說：「我愛媽咪，但她一點都不懂我們」。選擇向陌生之物前行，那是成長之路的誘惑。常常，我們遠離熟悉並不是因為我們真正看清了它，而是被那些動聽的遠方想像所吸引，諸如得以功成名就的繁華都市、清淨心靈的島嶼與鄉村生活.....等等。我們常忘記它作為現實的一個可能性，在某些人的生活裡，都市可以是金錢與權力、髒污與肉慾的混雜體，或者鄉村裡也有它的艱辛以及匱缺。
但這些在路上是不會說的。
乘著火車，把自己的身體拉得和時間一樣長遠，等車、轉車、乘車、再轉車，經過六個小時的時空隧道，我感覺自己在這過程中逐漸被倒空，留下一副比較適合乘載運輸的皮囊。待我接近陸地，才逐漸脹回來。
東邊是這樣的，路率直且寬闊，兩旁有田地包圍，再遠是山。一開始來到這裡，我的視野只是個觀光客，我是逐漸學會看這些山的，晴天或者陰天的山。晴天的山層次清晰地顯露在外，你可以看見它的骨，它深淺不一的內裡。而陰天的山只是個形狀，你看不清它的遠近。它在雲的後面像一塊灰色的玉，而山巒線則變得清晰，與白色的天空劃分為二，有時分界模糊，有時被雲吞噬。
長住下來，他們逐漸長成我身體的一部份。山如筋骨，或者強壯的臂膀一樣，我的視線與徬徨得以有了著落。長年下來，我一直以為海是我依靠之所，沒有想過山也可以是我生命裡的一部份。
海在東部存在著危險，往岸幾公尺外就是崖了，你看不見的懸斷之處。我喜歡在七星潭，被浪打高的石頭堆上，看海，或者不如說是看浪。浪掏洗岸邊的石頭，發出刷──刷──的，一種非常清爽的聲響。雖然近年來因為觀光，石頭逐漸變小了，掏洗的聲音也不再那麼盛大。
海它有種規律的兇猛，也有足夠的險惡，常常在你以為最靜應是無浪的時候，就來了一波極大的，將你的夾腳拖給捲走。學會看海的人都應該知道，最靜的一刻往往不是安全，而是危險。為了下一波的巨大而儲起能量，退得遠，浪也就越大。
正如維拉與亞歷山大在起霧的海邊，沿著公路行走時，亞歷山大告訴維拉，他再也走不動了，維拉第二次決定停下來，相信一個路邊的司機一樣。維拉這一次是沒有查覺到了危險，她走進傷害，在途中遭遇了卡車司機的強暴。
這一幕後，導演的鏡頭移到一間酒吧，一隻白色的雞從左邊的門裡走出來，酒吧裡沒有一個人說話，全都盯著那隻雞。一個男人靜悄悄地接近，一個瞬間，雞的尖叫冒出來，啪地把雞抓住了，全酒吧又恢復了歡愉嘈雜。
危險總是突然，每一條選擇的路上都充滿了大霧，唯有經過才能知道霧的後面是甚麼，霧不會散。像我一日醒來，在六月的某一天，外頭的大山都被一片白色給壟罩住了，出了門才知道起了大霧，我以為我所悉知的一切，現在一下子看起來都變得危險。也許有車突然要轉出來，或者有一個我忘記的坑呢。
我突然想起大一時把南方與北方搞混，原本要去壽豐的我，往右拐了騎到了北邊，只憑著一輛淑女車，就一路騎到了吉安。那天也是下了雨，視線不是很清楚，只帶著錢包，也沒有手機，就這樣繞來繞去地騎了二十幾公里。有些路是不能迴轉的，當開始想回頭的時候，發現竟沒有一處可以轉彎的地方，公路上滿是時速六七十的汽車與摩托車，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往前騎到橋上，騎過平交道。後來騎到了一條杳無人煙的大路上，周遭幾乎沒有甚麼建築，有幾片被雨淋濕的田，我感覺他們和我，和那些雲霧一樣軟軟爛爛的，所有的一切都模模糊糊。我才想起來我迷路了，被我自己丟在這空曠無人的野地上。
這裡才沒有我的容身之地，我想。那時候的我心裡滿是挫敗，我才不配擁有這些懾人的山與青翠的田，我要的只有家，一個以我的居所為中心的安頓之地，把我丟進野外我可能只是軟弱而已。我意識到我需要重新調整自己，把自己重新放進這些自然裡。那整整花了我兩年的時間。
「光，是從黑暗中某處誕生的，陸地從海面升起來，然後是河、湖泊、山脈，還有花......」在路上也是這樣，我們從黑暗裡，那些險惡裡理解到光的氣味，無論路如何滿懷玄機，你必須前行，那是成長必經之路。
是理解大霧必經之路。
──此篇刊於《幼獅文藝》763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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