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反送中的緣故，夏天與秋天各去了一趟香港，回回都住灣仔軒尼詩道22號衛蘭軒，地段很好，對街是警察總部，往前走到太古廣場和政總，往後退回銅鑼灣，出事的地方都在腳程可抵達之處，九二九、十一那的長週末，黨鐵關站，港島形同孤島，一條軒尼詩道來來回回走動，銅鑼灣、金鐘、中環、上環、西環，然後折返再走回銅鑼灣，國慶殺戮日深夜自銅鑼灣走回飯店，手機的健康軟體來訊通報：「恭喜您今天走了五萬一千步。」恭喜你去死。
那幾日在灣仔奔波，偶爾會浮出一種異樣的熟悉感，盧押道、皇后大道、春園街、利東街這些地方彷彿來過很多次了，確實，之前以觀光客的身份來港的回憶並不是沒有。零二年零五年在上海讀書，那時候未有三通，為了省錢，往往只買港台來回機票，然後從九龍搭船到深圳的機場買國內線去上海。滯留香港的時候，便會去西灣河的電影資料館翻《南國畫刊》，逛音像店，吃蘭芳園和義順牛奶公司，但行程鮮少在灣仔逗留，那個熟悉感是從何而來不得而知，思前想後，以為聽了許多遍羅大佑《皇后大道》，謝安琪《囍帖街》的移情作用，便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結。
直至雙十連假回台南，返鄉途中讀馬家輝《龍頭鳳尾》，馬家輝寫外公站在客廳窗前抽煙，哀傷看著窗外修頓球場一群男人追逐著一顆足球。閱讀至此，血液湧上腦門，耳朵一陣轟鳴，修頓球場，啊，《龍頭鳳尾》的舞台就是灣仔街頭啊。作為一個讀者，比記者更早一步來到這個地方，只是渾然未發覺。甚至我住的飯店原址就是水手館，小說人物在此撞見了他的秘密，遇見了命中的神，而小說家少年貪看女色，上瑜伽課上到勃起的，也是同一個水手館。
小說寫木匠陸南才發跡變成黑幫龍頭的故事，主角若非男盜就是女娼。小說家寫灣仔街頭招牌掛著裸女圖，燈未亮，左旋右轉的光管形狀像死去的人皮肉腐朽了，唯剩白骨，但只要時間一到，當太陽西沈，有人在店裡按鍵亮燈，紅的綠的藍的，閃動耀目．他們又活過來，以鬼魅的方式回來人間尋找替身。
小說家說要有光，就有了光，讓時間灰燼裡的枯骨復活。小說家回頭看當時的月亮，是否為有意哀嘆今時今日的陰晴圓缺，或者意外的悲劇，不得而知，而讀者有了這個夏天的回憶，兩行文字之間都能讀出第三種悲哀。
小說家寫妓戶主人打死了姑娘，便指使弟兄把屍體塞進布袋，再放幾塊石頭，三更半夜抬到陳塘附近的大沙頭，用小電船載至江面，噗一聲，丟進水裡。大沙頭因此俗稱「水鬼潭」，沉屍無數，相傳每年農曆七月十四夜晚，站於岸上，望向江中，可見冤魂縷縷從江底冒起而飄於半空。小說家寫陸北才有一個晚上跟弟兄處理了姑娘的屍體，搭電艇折返堤岸，迎面遇見一艘漁船，船上有燈，坐著漁民數名，他遠遠看見一個漁婦把頭上斗笠摘下，望向他，對他笑，那張蒼白無血細小的臉龐，明明是剛才被他和弟兄丟到江中的那個姑娘。
小說這邊才讀到這個段落，新聞那邊十五歲的少女陳彥霖浮出了水面，警察速速火化的屍體，說死因無可疑。鬼話只能說給鬼聽。人間已無正義，只能祈求因果報應，盼少女化成厲鬼深夜向黑警索命。
過去三五個月的事情，未來三五年也寫不完，一九八四的歐威爾極權已然降臨，暴政企圖竄改回憶，顛倒黑白也未必可知，故而世人牢牢記住這個夏天的事，記住了，不愁沒有報仇的時刻。小說家結尾寫得悲哀「混沌之後仍是混沌，以為能有改變，其實一直相同。」可讀者只看重那一句：「世事不會回不去，只待時機。」小說中男盜女娼絕處還能逢生，這是香港人的智慧。現實如白骨，願榮光歸香港，死城不愁沒有復活的一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