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0908)
福兮禍所伏
1967年8月22日,中國以紅衛兵火燒英國駐北京代辦處,來回應英國對48小時「最後通牒」的置之不理,對香港「愛國同胞」打擊有多大?可以用《大公報》副總編輯陳凡其後在我面前的謂嘆,說明一切。這位資深前輩參加過二戰的前線採訪,和湘桂大撤退,觀察一向敏銳,「愛國」從不後人,「反英抗暴」開展幾個月來,他甚至帶一把刀上班,準備隨時抗英搏鬥。他那天跟我說,「反英抗暴」「玩完了」;「將軍欲以巧勝人,盤馬彎弓故不發」,弓滿不發才是致勝之道,不提最後通牒,對方不知你會怎麼出招,提了48小時,之後又冇料到,就被人「睇死」。說明中國需要香港保持現狀,絕對多於英國需要香港。
陳老凡見多識廣,在左派意識熏陶下少見有這種政治敏感度。但英國人的政治智慧也不低。「最後通牒」無疾而終意味什麼,陳凡看得到,英國人不可能看不到。歷史性的轉變,往往就是一件小事引發。「最後通牒」就是這件小事。
港英當局對左派暴動採取維持治安的強硬措施,並沒有預期會得到香港輿論和市民如此廣泛的支持,因為在此之前,英國幾乎毫不重視在香港的管治。二次大戰末期,以美國為首的同盟國認為,放棄殖民地是戰後的大勢所趨,美國和中華民國政府都主張戰後由中國接收香港。但英國首相邱吉爾卻斬釘截鐵地說:「中國要收回香港,除非跨過我的屍體!(Hong Kong would be removed from the British Empire over my dead body)」在1943年開羅會議上,他問陪同蔣介石參加會議的宋美齡:「你以為我真的是騙子、惡棍,守住殖民地不肯放手?」宋美齡收起常見的笑容,反問道,「你又怎麼知道我有這種想法?」可見保留殖民地,在那時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邱吉爾要保住香港,完全出於對遠東戰略和通過香港接觸中國的高瞻遠矚。
戰後四年,中國內戰導致大陸建立共產黨政權,一開始中共就制訂了對香港「長期打算,充分利用」的政策,此外是大陸人大批湧來香港,帶來了資本、工業技術和經營手法,改變了香港的經濟局面。然而,英國雖管治香港,在香港卻無法作「長期打算」。近年解封的英國國家檔案館一些文件顯示,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香港歷任總督多次尋求推行民眾選舉,但迫於中共領導人的壓力,都要放棄。主管香港事務的廖承志曾表示,如果倫敦試圖改變香港現狀,「我們將毫不猶豫採取積極行動,解放香港、九龍和新界。」另一份文件顯示,周恩來總理曾對英國官員說,任何在香港引入哪怕一點點自治的嘗試,都會被視作「非常不友善的舉動」和「陰謀」。
因此,在政治上,英國無法把民主制度引入香港,只能夠在香港延續殖民地制度。殖民地管治對英國商人在香港的傳統利益或有裨益,但對英國的國家利益卻很少,而且背上殖民主義的惡名。因此,1967年前,在英國國會,香港從來不是議題。
1967年英國在香港的管治,的確是在英國傳統法治下的「無為而治」。香港那時仍然實行「大清律例」,即容許納妾。香港紀律部隊的貪污也「制度化」。警察、海關、消防,貪污已經成為維繫運作的必要潤滑劑。消防隊救火,明言「有水就有水,冇水就冇水」。對大量中國難民湧入和建於山坡的寮屋大火,港府亦只是建造設施不全的狹窄徙置區應付需求。對於資本家盤剝、工人遭到不合理待遇,政府也沒有·立法規管。在殖民地掌權者眼中,這些也許都是中國人習慣的生活方式。
在港英政府內,或十里洋場中,有沒有結構性的種族不平等。肯定有。英國殖民政府的種族歧視不會明顯流露,但在就業、升職等各方面,華人受到洋人的不平等對待,是可以被看到的。
港英不作為,種族不平等,和一些管治弊端。香港人知道。但比較他們逃離的地方,這些不滿都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最重要是在法治下的香港,人身安全有法律保障,不會有突然而來的政治災難。英治下不會要香港人唱國歌,敬英國旗,若非職業需要也不要求香港人講英文。比較起不滿,香港人更重視英國人帶來的自由、法治和安全感。
1967年的「48小時最後通牒」,令香港廣大市民知道:中共政權在可見將來,不會「收回香港」;港英以強硬態度對付暴動,值得支持;香港是可以作長久規劃的地方。「過客」心態漸漸讓位於對香港的認同感。
英國當局,料不到會受香港市民廣泛支持。於是,港英施政就進入一個進取的新階段。福兮禍所伏,六七左暴是禍,產生的結果卻是福·。(60)
圖·1,1943年開羅會議上,蔣介石、羅斯福、邱吉爾與宋美齡,邱與宋也許正就香港問題交談。
圖2,1945年接受日本投降儀式的人物,左二起是中國第二方面軍司令張發奎、英國海軍夏愨少將、(何東之子)何世禮將軍。
圖3,1960年代親台團體在九龍城慶祝「雙十」,啟德機場的起降飛機離樓頂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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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敗者回憶錄0906)
香港歷史的轉捩點
1966年中國掀起文化大革命,使我對中國有了新的想像。1967年,由中國文革而引發的左派「反英」風暴,打破了我兩年前在北京所聽到極為肯定的對港政策,香港的太平日子似乎不再了。
文革剛起時,我所敬仰的香港左翼文化前輩:《文匯報》主筆政的金堯如、《大公報》的羅孚、陳凡等,都寫大篇大篇的文章為文革歡呼。主要的論述是認為,在中共自上而下的管治下,毛澤東發動學生和下層民眾,從下而上地揭發和批鬥各級管治階層的官僚主義,和隱藏在裡面的污泥濁水,是值得肯定的壯舉。紅衛兵的破壞和對當權派、文化人的過火行動,辯護者都認為是在一場大運動中無法避免的。
對這些議論,當時我半信半疑,但信多於疑。一來因為愛國主義和社會主義思想仍是我難以動搖的價值觀,二來從個人經歷和閱讀中,一向同情弱小、底層的反抗以至造反行動,三來是目睹當年港英管治的弊端。信中亦有疑,是對文革掀動的過度而極端的對毛澤東的個人崇拜,感到是情緒遠多於理智。我很難與當時的左派群眾一起叫「萬壽無疆」「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口號,因為使人聯想回到了帝王時代,那是愚蠢和欺人的祝願。不問是非的「忠」,是非理性的「愚忠」。
1967年,北京負責港澳工作的官員被文革派奪了權。十多年大陸的政治運動不波及香港的情形有了根本改變。香港掀起五月風暴。大部分市民受滋擾,而左派的「社會化」太平日子也維持不下去了。《伴侶》的印刷、發行、合作者,銷售的對象,都使我們感到不容易撐。左派上級領導人要求我們轉讓給中共直接領導的「青年樂園」系統。
我回到了上海書局,應出版界領導人的要求,老闆在書局附近成立了一家由我負責的出版公司,出版「反英抗暴」的漫畫小冊。不過銷路不佳,因為紅彤彤滿是鬥爭標語的左派書店和百貨公司門可羅雀。
左派出版界的領導人把我找回來,主要不是擔任上海書局的工作,而是要我寫出版界的「抗暴」文宣。儘管左派文化界比我優秀的前輩多的是,但若不是已經到大陸去發揮(雖然後來命運多舛),就是留在左派新聞界。出版界有能力經營書店和發行業務的大不乏人,只是缺乏寫手和編輯人才。在這方面,我薄有文名,算是出版界的「秀才」。六十年代初,在《文匯報》任副總編輯的金堯如曾經想把我挖去報館工作,但被出版界拒絕。
關於文革和六七暴動,已有許多書籍文章論及,近年特別是羅恩惠的紀錄片《消失的檔案》,和程翔的書《香港六七暴動始末》的出版,對事件已有詳細描述。我這裏簡單講講記憶中的感覺和關鍵的轉變。
左派暴動從5月開始,到7、8月是抗爭高潮。那時港英在各界別逮捕了一些頭面人物,關押在摩星嶺政治拘留營。左派的抗爭獲中共高層和《人民日報》大力聲援,表示「決心給予香港愛國同胞一切支援,直到勝利為止」。中共的聲援不斷給香港左派注射雞血。左報和鬥委會宣稱「港英不低頭,就要走頭」。鬥爭不斷升級,以至放置真假炸彈肆無忌憚。1967年8月9日,港英逮捕中共外圍報紙《香港夜報》等三報5人,勒令三報停刊。中國外交部20日對英國發出緊急照會,要求英國必須在48小時內撤銷停刊令並釋放5報人。《人民日報》連續發表社論和評論員文章,表示「絕對不容許英帝國主義在香港橫行霸道」。當時,香港左派都以為中共一定會「大軍壓境」,不會讓香港「愛國同胞」在力量懸殊下抗鬥。誰料22日48小時最後通牒屆滿,中國並沒有派軍隊支援香港「愛國同胞」,而是由北京紅衛兵衝進英國代辦處,大肆破壞,火燒汽車和辦公樓。
這一個對「最後通牒」的回應,對「愛國同胞」無疑一盆冷水。非常清楚地顯示中國的「支援」毫無實際意義。24日,《大公報》指稱的「地下突擊隊」在路上伏擊商業電台播音員林彬,縱火燒死。「最後通牒」技止此矣。它傳遞的訊號非常清楚,就是解放軍不會越界而來了。對廣大市民來說,香港可以放心住下去。對港英來說,也因此把中共「睇死」,意味著可以繼續維持治安,繼續強硬對付所有破壞社會秩序的行動。在港督戴麟趾發回倫敦的一個匯報電文中表示,他意想不到會得到香港市民如此廣泛的支持。
廣大香港市民竟然和殖民地政府站在一起,這是歷史上從未出現過的現象。
這個48小時最後通牒,是香港歷史的轉捩點,由此而改變了英國在香港施政方針,亦開始改變市民的身份認同。
圖1,1945年8月30日,英國皇家海軍夏愨少將率領太平洋特遣艦隊抵達維多利亞港,是香港自日治時代重光的日子。
圖2,六七風暴時,左派群眾到港督府前舉毛語錄抗爭。
圖3,1960年代往大陸旅行,左一為畫家江啟明。
(《失敗者回憶錄》在網絡媒體「matters」從頭開始連載,網址:https://matters.news/@yeeleematter)
夏愨少將 在 舊時香港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當年今日:受降儀式在港督府舉行(全過程剪輯版)】
日皇裕仁1945年8月15日發出《終戰詔書》,英國同月30日在香港再次升起英國旗,代表恢復管治香港。但英方接受日本投降的「受降儀式」,至9月16日才在港督府舉行。
當天,英國皇家海軍夏愨少將代表中國戰區及英國,接受日本陸軍岡田梅吉少將和海軍藤田類太郎中將投降,雙方簽署文件、日本軍官然後交出佩刀,象徵降伏;而在場見證的,包括中國代表潘華國少將、美國代表威廉臣上校、及加拿大代表凱氏上校。
短片紀了參與儀式代表從卜公碼頭登岸,再到港督府的整個過程。